傍晚七点,羊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湿透。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电动车,在车流里左冲右突,雨水顺着头盔的缝隙灌进脖子,冰得我一哆嗦。
手机在防水套里疯狂震动,是女友林薇薇发来的微信。
“姜凡,雨太大了,别送了,回来我给你煮面吃。”
我咧嘴笑了笑,单手操作,回了她一个“收到”的表情包,外加一句:“等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杨枝甘露。”
把手机塞回口袋,我拧动车把,冲进更深的雨幕里。
我和林薇薇,是大学城里最典型的那种贫困生情侣。我们一起在图书馆抢座,一起在食堂打最便宜的饭菜,一起在月末对着空空如也的钱包发愁。
毕业后,为了省钱,我们在龙蛇混杂的城中村租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握手楼。白天,她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我在羊城的大街小巷里穿梭,送外卖。
日子很苦,但也很甜。
尤其是在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看到那盏为我亮着的、昏黄的灯,以及灯下那个捧着一本书等我、眉眼弯弯的女孩时,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拼了命地跑单,风雨无阻。因为我想给她一个未来。一个不用挤在城中村,不用在菜市场为几毛钱讨价还价的未来。我想在羊城这个巨大的、冰冷的城市里,为我们两个人,筑一个温暖的巢。
今晚的雨下得格外大,像老天爷把一整条银河都倒了下来。路面积水严重,我的电动车好几次差点打滑。但我不怕,因为刚刚抢到的一个订单,打赏金额高达两百块。
两百块,够我和薇薇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了。
我哼着歌,把冰镇的杨枝甘露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任由雨水冲刷着我的脸。导航的目的地,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名字——云顶一号。
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高档小区。我心里有点打鼓,这种地方的保安,通常都很难缠。
雨势渐小,电动车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一座宛如神殿般的大门前。鎏金的铁艺大门,高耸的罗马柱,以及门口那两个穿着笔挺制服、表情严肃的保安,都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
我硬着***皮上前,报出订单号和门牌号:“您好,送餐,云顶一号别墅。”
保安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不小心爬上餐桌的蚂蚁。他通过对讲机确认了半天,才用一种带着施舍的语气说:“进去吧,别乱走,送完赶紧出来。”
我点头哈腰地道谢,骑着我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滑进了这个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世界。
这里没有一栋高楼,全是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独栋别墅。每一栋都像一座小小的城堡,安静、奢华,与门外的那个喧嚣、湿热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结界。
我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莫名的、被巨大差异感冲击后的生理反应。
我终于找到了“一号别墅”。
那是一座被巨大花园环绕的、通体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三层建筑。暖***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透出来,将门前的喷泉和修剪整齐的草坪,都染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
我深吸一口气,拎着外卖,按响了门铃。这一单送完,我就能回家,就能看到薇薇,就能吃到她亲手煮的热汤面了。
门开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门口站着的,是我心心念念的女孩。
林薇薇。
她没有穿我们一起在夜市淘来的、三十块一件的T恤,而是穿着一身我叫不出牌子的、剪裁精致的居家服。她头发微湿,显然刚刚沐浴过,脸上带着一丝慵懒和……我从未见过的、与这个环境融为一体的贵气。
我傻了,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只是痴痴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群演。
“姜凡……”她看到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无措。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道无形的门槛,静静地对视着。门外,是我的破电动车和湿漉漉的贫穷。门内,是她的水晶吊灯和一尘不染的奢华。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端着一杯红酒从她身后走来,他的声音谦卑而恭敬,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大**,老爷的股权**书已经签好了,从今天起,您就是‘盛华集团’最大的个人股东了。”
“大**”。
“盛华集团”。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耳膜,在我的大脑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盛华集团,我当然知道。羊城最大的商业地产集团,市值千亿。我每天送外卖路过市中心那栋最气派的、直插云霄的“盛华中心”,都会忍不住抬头多看几眼,幻想着有一天能带薇薇去楼顶的旋转餐厅吃一顿饭。
我曾以为,那是我奋斗一生的终极目标。
而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女友,那个会因为我用跑单赚的钱给她买了一支一百块的口红而心疼半天的女孩,是这个商业帝国的……“大**”?
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崩塌得无声无息,却又惊天动地。
我手里还拎着那份杨枝甘露,塑料袋上的水珠,顺着我的指尖滴落,冰冷刺骨。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一个不小心,闯入了这个本不属于我的、过于华丽的梦境。
那个被称为“管家”的男人,注意到了门口的我。他的目光在我那身湿透了的外卖服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转向林薇薇,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薇薇……”我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我只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哪怕是一个否定的、骗我的答案。
林薇薇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我读不懂的……哀求。
“陈伯,你先下去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那个叫陈伯的管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微躬身,端着酒杯,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偌大的玄关,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远处花园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虫鸣。那些虫鸣,都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和可笑。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这才是……真实的你?”
我指了指这栋金碧辉煌的别墅,指了指她身上那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衣服,最后,指了指我自己,那个狼狈得像条落水狗的、可笑的自己。
“姜凡,你听我解释……”她急切地走上前一步,想要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我的手,刚刚骑过几十公里的电动车,沾满了雨水和泥泞。而她的手,干净、纤细,刚刚可能还端着一杯价值几万块的红酒。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却又无比清晰的银河。
“解释?”我自嘲地笑了笑,笑声比哭还难听,“解释什么?解释你每天陪我在城中村吃十块钱的猪脚饭,只是一种体验生活的游戏?还是解释你看着我为了给你买一部新手机,拼了命地跑单跑到中暑,觉得很有趣?”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ates的、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
我所有的奋斗,我所有的努力,我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的幻想,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以为我们在为同一个目标并肩作战,原来,那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她在终点线,好整以暇地看着在起跑线上挥汗如雨的我,甚至偶尔还会下来陪我跑两步,为我加加油。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不是的!姜凡!不是你想的那样!”林薇薇的眼眶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我从来没有玩弄你的感情!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真心的!”
“真心?”我看着她,感觉眼前这个我爱了三年的女孩,变得无比陌生,“真心地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表演一个穷小子的奋斗史?”
“我……”她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我冷笑一声,将手里那份已经不再冰镇的杨枝甘露,重重地放在了门口那个光可鉴人的鞋柜上。塑料袋与昂贵的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也像是在宣告着我们之间关系的破裂。
“林大**,您的外卖到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记得给个五星好评。”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走进了外面的雨幕中。
身后,传来了她压抑的、心碎的哭声。
雨水,再次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叫林薇薇的、会为我煮一碗热汤面的女孩了。
只有一个,住在云端的、遥不可及的,“林大小E姐”。